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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道中落,父母相继在颠沛流离中病逝,只留我一个少年,空有些许识得的字句,却无半点立足之地。初时曾想投奔刘表,荆州毕竟富庶,或有我一席之地。然而人微言轻,辗转于襄阳、江陵之间,不过做些抄抄写写的营生,勉强糊口。我亲眼看着这座昔日繁华的城池,在各方势力的觊觎下日渐凋敝,人心惶惶,如同惊弓之鸟。所谓“士”,在这等年月,不过是无根浮萍,随波逐流罢了。
后来,曹操的铁骑终于踏破了荆襄的宁静,赤壁一把大火虽烧退了曹军,却也将荆州彻底烧成了几块焦土,归属不明。刘璋治下的西蜀,以其山川险固,成了许多流亡士人心中最后的桃源。我也随着这混乱的人潮,溯江而上,一路艰辛,才踏进了这号称“天府之国”的土地。
入蜀之后的日子,并未因这“天府”之名而有丝毫改观。蜀地自有其盘根错节的势力,我这样一个籍籍无名、无根无基的外来者,所能谋得的,不过是成都府衙里一个极其卑微的职位——掌管些文书卷宗,清点些府库的杂物。案牍劳形,琐碎不堪,俸禄微薄得仅够果腹。府衙内等级森严,同僚们或忙于钻营,或安于现状,无人关心一个沉默寡言、埋头于故纸堆中的小吏心中所想。我常常在整理那些积满灰尘的旧档时出神,看着窗外成都灰蒙蒙的天空,听着远处隐隐传来的市井喧哗,心中一片茫然。我的经纬之才?我的安邦之志?在这狭窄的廊庑之下,在这无穷无尽的文牍之中,它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。难道我邓芝这一生,就要在这尘埃与故纸间消磨殆尽,最终无声无息地湮没吗?
命运的转折点,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降临。建安十六年,雒城之围。那场惨败的消息如同惊雷,震动了整个成都府衙。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个下午,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。先是捷报频传的喜悦尚未散去,紧接着便是庞士元军师在落凤坡中伏身亡的噩耗如冰水般当头浇下。府衙内瞬间死寂,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惊恐低语和难以掩饰的慌乱。
我站在廊柱的阴影里,位置恰好能远远望见诸葛亮匆匆奔入议事厅的身影。他素来以从容镇定闻名,步履间带着羽扇纶巾的飘逸,可那一刻,他的背影竟显出前所未有的紧绷。虽然隔着距离,我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重的悲怆,像无形的巨石压向周遭。他踏入厅门的瞬间,脚步甚至微不可察地踉跄了一下。厅门很快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,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。
但我看到了,在他转身入内的那一刹那,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光芒。那不是纯粹的悲痛,悲痛之下,是痛彻骨髓的惋惜——对庞统这旷世奇才陨落的痛惜,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,破釜沉舟、不容再失的决绝!那眼神锐利如电,冰冷如霜,仿佛瞬间穿透了雒城上空的阴云,也穿透了我卑微躯壳下的心脏。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与灼热同时在我体内炸开。那一刻,我似乎模糊地预感到了什么。庞统的死,如同砍断了主公刘备一条臂膀,却也骤然抽空了蜀中人才本就匮乏的池塘,迫使那位高高在上的卧龙先生,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更深、更广的水域,去搜寻那些可能被遗漏的、潜藏的砥柱。或许,我这块沉埋于污泥中的顽石,也终于有机会被那锐利的目光扫过?
此后的日子,成都府衙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。诸葛亮亲自率军入川,与主公刘备会师,最终攻克了雒城,剑指成都。捷报传来,府衙上下奔走相告,一扫庞统阵亡带来的阴霾。然而,在这表面的欢腾之下,一种更深沉、更忙碌的紧张感却弥漫开来。新得之地,百废待兴,千头万绪。文书如雪片般堆积到我的案头,不再是过去那种清点杂物的琐碎,而是涉及户籍、田亩、赋税、军资调拨等核心事务的紧要公文。我埋首其间,不敢有丝毫懈怠,每一笔、每一划都凝聚着全副心神。我深知,这些卷宗背后,是无数黎民生计,是蜀中新政的根基。
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案牍劳形中,一个寻常的午后,府衙内侍突然匆匆寻来,神色间带着不同寻常的恭敬:“邓书佐,丞相有召,请速至府中议事堂。”
我的心猛地一跳,手中的笔险些掉落。丞相?诸葛亮?召我?议事堂?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,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。我强自压下翻腾的心绪,整理了一下身上浆洗得发白的旧袍,深吸一口气,跟着内侍穿过熟悉的府衙回廊。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,都感觉异常沉重又异常轻飘。是福?是祸?庞统殒命那日,我在廊柱阴影下所见的那道目光,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