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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顶早已被风撕扯得稀薄,露出底下胡乱搭着的朽木椽子,如同垂死之人嶙峋的肋骨。寒风从无数缝隙里灌进来,带着哨音,在狭小得仅容蜷身的空间里左冲右突,搜刮着最后一丝暖意。陈三把自己缩成一团,紧紧抵住冰冷的土墙,破麻袋片裹了一层又一层,却比纸还薄。刺骨的寒气像无数根针,穿透麻袋,穿透褴褛的夹袄,刺进他的皮肉,钻进骨头缝里。每一次呼吸,都带着冰碴摩擦喉咙的剧痛,喷出的微弱白气瞬间就被风撕碎、卷走。
饿。那种从脏腑深处蔓延开来的痛,带着一种钝刀子割肉的煎熬,比寒冷更凶猛地啃噬着他。胃囊早已空空如也,连酸水都呕不出来了,只剩下一阵阵痉挛的抽痛,牵扯着全身的神经。他记不清上次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是什么了。也许是前天在镇子边上的粥棚,侥幸抢到的那半碗照得见人影的稀汤还是昨天在雪地里刨了半天,找到的那块冻得发黑的、不知谁家丢弃的硬馍渣记忆模糊得像这漫天风雪,只剩下一个刻骨的念头:饿,冷。
他摸索着,手指僵硬得几乎不听使唤,在冰冷的土炕一角,抠索着。指尖触到一小片相对平滑、坚硬的东西。他费力地把它从土里抠出来,攥在手心。那是一片残破的木牌,边缘被磨得圆滑,上面模糊刻着的往生极乐四个字,只剩下一半。这是他唯一的财产,一个不知从哪个荒废野庙里捡来的牌位残片。他用尽全身力气,把它紧紧捂在胸口,仿佛这冰凉的木头能生出一点点虚幻的暖意,或者能引来一点冥冥中的怜悯。然而,只有木头本身的坚硬和冰冷,透过单薄的胸膛,抵着那颗在寒冷中艰难搏动的心脏。
爹…娘…
他嘴唇翕动,干裂的唇纹里渗出一点血丝,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,瞬间就被风雪的咆哮吞没。爹娘模糊的影子在记忆里晃动了一下,随即被更大的虚无吞噬。他不敢想。一想,那心窝子里就比外面刀子似的风还要剐得疼。这茅屋,是他爹娘留下的,也是他们咽气的地方。如今,轮到他了。风雪声里,隐约夹杂着远处村庄传来的几声零落的狗吠,还有更远处,似乎是大户人家深宅里飘出的、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声。那声音像针,扎进他耳朵里,又冷又疼。
他挣扎着,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把身上唯一一件稍微厚实些的破夹袄又裹紧了些。手指无意中触到夹袄前襟上那个被树枝刮破的大洞,洞口边缘的布已经朽烂发黑。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去堵那个破洞,仿佛能堵住灌进来的寒风。指尖在洞口边缘摸索着,忽然碰到一小片异样的触感——不是粗糙的麻布,而是某种滑腻、冰凉的东西,嵌在破洞边缘的夹层里。
是块碎布。陈三用冻僵的手指,一点点把它抠了出来。只有巴掌大一小片,却沉甸甸的,在茅屋破顶漏下的微光里,竟隐隐泛出一点幽暗的、近乎妖异的色彩。深紫色底子上,盘踞着扭曲的金线花纹,即使蒙着厚厚的污垢,那金线也透出一股无法磨灭的华贵与傲慢。陈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片碎锦。记忆深处某个早已冻结的角落,被这抹刺眼的颜色狠狠撬开了一条缝。
很久以前,他还是个半大孩子,饿得前胸贴后背,在赵家大宅后门外的雪地里蜷缩着。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开了,一个穿得像个五彩绣球似的男孩被簇拥着走出来。那男孩粉雕玉琢,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金锁片,手里拿着个精巧的琉璃弹弓。他大约是觉得弹弓上的锦缎穗子颜色不够鲜亮,竟不耐烦地一把扯了下来,那深紫金线、价值不菲的锦缎,像片枯叶般被他随手扔在肮脏的雪地上。管家呵斥着赶陈三走。小少爷却笑嘻嘻地,用弹弓瞄准了陈三的额头,一颗小石子嗖地飞过来,擦着他的额角飞过,留下一道火辣辣的痛。管家慌忙去哄小少爷,陈三却像饿狼扑食一样,趁乱猛地扑上去,一把抓起那片被踩进污泥里的锦缎,死死攥在手心,转身就跑。身后是家丁的怒骂和小少爷刺耳的笑声。
后来,这片锦缎被他娘细心地缝进了这件破夹袄的夹层里,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。娘说:三儿,这布…许是能避邪的…带着它,老天爷兴许能多看顾你一眼…
娘说这话时,枯黄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。如今,娘早已成了一抔黄土,这片锦缎却还在,像一道来自地狱的符咒,再次被他攥在手里。